2013年4月13日 星期六

(一) 男孩像我

  「下一站紅磡……」

  車廂廣播喚醒了倚在他身旁沉沉睡去的我。我抬起頭,只見車窗玻璃的倒影,一轉眼,列車便穿過隧道,車窗外盡是廣告牌的燈光。光與影之外,有一縷又一縷輕煙飄在半空,卻又轉瞬隱沒在夜色中。我想,只有晃神的人,才會看到那樣的紅磡。
  這夜,紅館沒有演唱會,港鐵站也沒有平日的擠湧。我倆走上扶手電梯,沒有並排而行,平日無話不談的我們,今日也突然沉默起來。因為,我們都明白,沉默是為了那位相識多年的大學學妹。我們從B出口離開,左轉進入行人隧道,一陣音樂聲由遠而近。原來,隧道盡處有一位街頭藝人用色士風演奏陳奕迅的《活著多好》。這刻,腦海突然浮現其中一段歌詞:

  「遊玩時開心一點不必掛念我
   來好好給我活著就似最初
    仍然在呼吸都應該要慶賀……」

  我一邊哼唱,一邊沿著紅磡南道走入暢行道,細看萬家燈火的黃埔舊墟。


  交通燈由綠轉紅,我們停在安全島上,他問我:「你多久沒見你的大學朋友?」我說:「四年。」四年的時間,我找到了自己的事業、找到了他,而妳生前也經常在社交網站分享生活樂事。還記得我們在同志遊行相遇嗎?當日,我和他在遊行路線上巧遇擔任遊行糾察的妳。妳還跟我們寒喧了幾句。臨別前,我還回頭跟妳說了聲謝謝。沒料到,那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。好像我還沒來得及多看妳一眼,妳就已從世界消失。
  當我還在懷念故人,面前的交通燈便由紅轉綠。他輕拍我的肩膀,我們便步進那個陰暗的街角。走到靈堂門外,我閉起雙眼,呼一口難過的氣息,再嘗試在滿座的嘉賓尋找熟悉的臉孔。最後,我的目光停留在接待處那一堆熟悉的臉孔。多年沒見的舊友就此重遇,彼此沒說一句話,只是四目交投。我拿著白色信封,走向坐在接待處的Wylie。
  「Nelson,好久不見。」
  「Wylie,好久不見。Nathan呢?」
  「他今晚要上班,明早才會來。請問他是……」
  「你好,我叫Edward,是他的……」
  「Partner。」
  雖然和這群老朋友已多年沒見,但默契仍在。因為對著他們,我才能坦誠相對。Wylie似乎明白「Partner」箇中的意義,也沒追問甚麼,只是說了句「有心」。話音剛落,我和Edward便轉身向靈堂中央步近,低頭鞠躬、默禱,然後在來賓席上坐下。
  「還以為你收到Event邀請之後會點 Not Attend又或者直接忽略活動邀請,但你最後都來了……」剛在接待處忙完的Wylie,走到我旁邊。雖然每天我和Wylie都在社交網站「相見」,但我總會有意無意的無視老朋友的更新。舊日最友好的竟是今日陌生的某某,到底是我刻意躲開他們,還是社交網站的自動過濾功能使然?這些年,那怕是一個留言、一個讚好,大家都從來不曾在彼此的通知出現。直到某天,收件匣突然出現了那個不如不見的他--Nathan。看到他的名字,本打算直接按下忽略鍵,但再細看活動名稱時,卻讓我在電腦螢幕面前呆住……
  Nathan To 邀請你參加他的活動 Margaret's Funeral
  這個通知猶如一個炸彈將大學的生活片段一次過快速倒帶,從相識、相知,到那個被意外揭穿的秘密,所有跟他們愉快、不快的往事都在一夜間傾瀉再重溫。獨個面對回憶的洪流,我按下「出席」,讓腦袋放空一夜。
  來到今天,此時此地,我思考的不是老掉牙的「生命無常」,而是我們從出生已注定的限期。那怕是跟隨著城市旋律跳動的生命,還是活在城市邊緣的感情,都會像金城武在《重慶森林》尋找的罐裝菠蘿一樣有使用期限。只是沒有人會通知這個期限會何時到來,可能是十年後,亦可能是今天。今天,我望著靈堂內的花牌、花圈,也只能低嘆她的限期來得太早,太突然。
  「你們最近還好嗎?」一分鐘的沉默過去,我終於吐出第一句話。
  「還是老樣子,間中會見個面,大家談談工作、講講近況……」
  「對了!你知道嗎?Nathan一年前結婚了。」
  「我知道,跟他的學姊嘛。」多得社交網站的動態時報功能,才讓我發覺自己對他這四年來的經歷並非一無所知。只是,現在對他的感覺比四年前不同了。從前我習慣安於溫室,習慣跟隨家人、社會的主流價值愛自己、愛別人。壓抑久了,潛藏已久的情感、能量釋放於空氣中。然後,一點火種將彼此的友誼化為灰燼。自那年開始,我失去了一個朋友,但我找回了自我。四年後的今日,我終於可以坦然的面對他,面對他們。雖然今天因為Margaret的離開,我才能在這樣的場合與他們再度打開話匣子,但至少今夜我們曾經努力過,為重拾一段失落的友誼努力過。
  「喂!」
  離開靈堂前,Wylie突然把一個信封交給我,還叮囑我回家後方可看信。回家路上,我一直對著發黃的信封發呆。直到我回到家,我終於把信件—不—塵封四年的生日卡打開了。
Dear Nelson:
   願你每日都比生日更快樂!

With Love,

Margaret

1/7/2008 16:45


  生日卡上雖然只有簡簡單單的一行字,但四年前送不出的祝福,四年後的今天總算收到了。回憶那年生日,我笑著期待與他們的聚會,還從衣櫥找來新一季的CdG男裝。可是,赴約途中,他突然來電,不但隨便編作藉口爽約,還強調彼此之應保持一定距離。曾經,我以為跟他的距離只有0.01公分,但自一分鐘開始,我發現我錯了。我氣上心頭跟他吵架,最後豁出去「Come out」了,這個從來都無人知道的秘密也隨即被公開。那夜凌晨,我一個人跑到紅磡碼頭,致電給失眠的Margaret。她沒發一言,只是聆聽著我那混和海浪聲的哭聲。直到聲音慢慢變小,她才開口打破沉默:「回家了。好嗎?」我用沙啞的聲線回她一句:「嗯,謝謝妳。」然後就掛線了,從此就中斷了彼此的聯繫,直到那場遊行,那場最後派對,我們才「重遇」。
  只是沒料到,下一秒,我才發現,塵封的不只是生日卡,還有個潘朵拉的盒子尚待打開……
  我放下生日卡,再走到電腦前,和平日一樣漫遊社交網絡。唯一與平日不同的,我走入了Margaret的個人頁面,嘗試從個人資料頁了解她。我把頁面拉到最底,無意中發現她的博客連結。下意識打開了連結。突然,我看懂了她最後更新的幾篇博客……
01.07.2008
卡片、禮物、派對已經準備,
祝你生日快樂!
02.07.2008
如何可以不愛他,莫非你的生命只配有一個他?
生日快不快樂也好,他在不在你身邊也好,不要再傷害自己,可以嗎?
凌晨四點,回家了,好嗎?  
01.07.2009
從前,有一個男孩下課後都會為他的好朋友買炸魚薯條。
有天她突然離開了。她離開,因為他不明白她想要的從不是什麼炸魚薯條、廚師沙律,
她想要的他從來都給不了。
一年後,我突然醒覺原來你和我都一樣。即使錯,也只錯在遇上錯的人。
回望過去,失去的或許不能挽回,但至少我能做的就只有為更多個你努力。
11.11.2012
今日在同志遊行路上擔當糾察,同志是敢的!
剛剛見證了你的偶像在台上Come out,
你跟他也目擊了嗎?別怕,愛本是無罪。
  終於,我把她的網誌都看過了。這刻,我才發現眼前這個故友這麼遠,那麼近。原來,這個城市總有千千萬萬個男孩像我,女孩像她一樣在主流與非主流的世界中掙扎。或許,不管人們愛的是異性,還是同性;主流,還是非主流,我們都一樣:一樣有秘密、有困惑。然而,有些我們都沒有—沒有錯。如果有錯,那只錯在我們活在一個汽水樽不能放咖啡的社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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